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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何心隐讲学的内容,也没想象中那么大逆不道。比如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,其实是说弑君弑父心中亦知君父,而孟子说无君无父,心中没有君父,这就太大逆不道了。单纯从理论上看,并不是乱臣贼子之说。再有讲人心是太极,何心隐也说皇帝便是天下的太极,是最大的太极单纯从理论上看,不能说他是反贼。只是他怎么说是一回事,底下人怎么听又是一回事,这就不好办了。”

张家的大船解了缆,顺着水道,向江宁方向进发。范进站在甲板上,与张氏交谈着。

“何心隐的治学思想是仁,我就与他讲仁。仁者爱人,这话是没错的,他提倡凡有血气者莫不亲,这也是对的。亲亲相爱,所以我们要爱每一个人,这样天下才会变好,这个观点我完全支持。事实上,一个学术思想能为广大百姓所接受,其理论不会有太大问题,大家又不是傻子,如果这个学术与人性相悖,也就没那么多人去听了。”

“但是学术是一回事,怎么理解,怎么执行,就是另一回事。以仁为例,何心隐讲爱,讲仁,这些都是对的。可是在长沙这件事上,什么是大仁什么是大爱呢?那些乱臣贼子被杀了,这或许是不仁。简家一家人很惨,儿子送人老婆被扔进水里,这看上去也很惨,也是不仁。但是这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所说的见牛未见羊的问题,不能只看到他们惨,就忽略了那些没看到的。如果简瘦梅等人真的在湘西造反,长沙一旦失守,这些市民怎么办?听讲的人里,大多手上有几个小钱,还不是无衣无食的贫民,他们的财产谁来保证?他们的性命谁来保全?那些乱军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时候,仁字又在哪里?”

“湘西是什么环境,大家都知道,那里一穷二白,不当强盗活不下去,如果再让他们得了兵书学会打仗,等到攻开大城,怎么可能不杀人放火抢大户?到时候几十个简家出来,又有谁去为他们做主?即使长沙不破,其他城池破了,情形也是一样。”

“就算乱贼没能破城,朝廷征剿反贼,总是要调兵要粮。长沙南北孔道,自然首当其冲。百姓要加税,男子要去出夫子,向前线输送军资,搞不好还要被拉上战场打仗。女人们也不安全,万一有乱军溃卒冲进来,女人必要受害。那个时候怕不知道要出多少简夫人。一家哭好过一路哭,一人哭好过一家哭,如果说仁这才是仁,说爱这才是爱。”

张氏微笑道:“范兄就是靠这个理论,驳倒了何心隐?”

范进摇头道:“没有。我只说了这些,官兵就进来了。何心隐来不及与我辩论什么,就被抓走了。所以谈不到驳或不驳倒,其实我也没想过真要驳倒何夫山。能出来讲学的,口头功夫不会弱,他是湖广大儒,真讲道理我未必是对手。我也不认为这些话真的就能说的他哑口无言,我这话不是说给他听,是说给听讲的人听。”

“何心隐讲学不招儒士,而是让贩夫走卒都来,这些人没有文士懂的道理多,但是也有个长处,就是够务实。和他们讲一万句大道理,不如给他们讲一句利益。我说的这些,都是他们切实相关的利益。如果乱贼不被灭掉,他们自己的身家财产就会受损失,哪个是仁?谁爱他们谁就是仁。如果听讲的都是儒生,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大家讲的是道。我所谈的利益再多,也动摇不了大家的心。这些百姓讲的是利,哪方面给他们的利益多,他们就会跟哪方面的步子走。”

“其实他们听何心隐讲学,也不能说明何心隐有多厉害,归根到底,还是一种利益,这种利益不是摆在明面上的金银财宝,而是人的尊严。那些人大多是穷人,平日做工被人呼来喝去的,没人拿他们当一回事。伎女欢笑陪客,偶尔遇到客人脾气差或是心情不好的,挨打挨骂也是常有的事。何心隐给他们讲课,也让他们上来讲,宣传人人皆亲,对他们来说,就会觉得自己和那些儒生平起平坐,是平等身份,至少在书院里,他们和那些大人物是平等的,在这里他们可以得到平时得不到的尊严。这种利益不是真金白银,但是效力也不比金银差多少。何能给他们尊严,我们如果要硬拿这种尊严,两下肯定就要对抗。但是我提出这个利害之辩后,这些人就会想,尊严和生命和财产,哪个更重要一些,这就会迟疑。”

“这种迟疑也许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,何心隐毕竟深得人望,只要他站出来大呼几声,在书院那种环境里,那些百姓就会对我群起而攻。这也是我要官兵看到信号就杀上来的原因,不给老百姓思考反应的时间,也不给何心隐呼唤徒众,围攻我的时间。等老百姓看到明晃晃的刀枪就明白官府这次是动真的,如果继续捍卫何心隐,自己就要和官府作对,这种胆量不是谁都有的,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退让,这很正常,于我们也是最好的消息。”

少女点着头,“当日下山时,我还想过,范兄自己一人面对那么多何的弟子门人,到底能否全身而退。勘之兄说范兄自有把握,看来他料的没错。棋手不应入局,但如果想范兄这样谋略周全,偶尔入几次局,我看也是好事,至少很舒坦。”

她笑了笑,“何心隐自驱逐严嵩后,俨然于民间以圣人自居,与他老师颜钧亦多不睦,可是名声不堕。到了长沙之后还不老实,为简瘦梅那些人奔走喊冤,以乡愿裹胁官府,如果可以当面与他辩驳一番,这机会不该放过的。早知当日小妹就不下山,在书院里看看范兄是怎么跟他讲道理的。”

范进道:“这没什么好看的,读书人打嘴仗而已,世妹千金之躯,不该在那种地方多留。何况我也不算辩赢了他,只是官兵来的及时,我没输而已。”

“没输就是赢了。”少女霸道地单方面宣布范进胜利。又道:“他在湖广很得民心,这次送到衙门里,恐怕陈世兄有的头疼了。”

她说的陈世兄是湖广巡抚陈瑞,其是张居正房考门生,虽然胡子一大把,可是与张氏只能以兄妹相论。有师徒关系在,其立场不需要怀疑,但是客观的难度在这,何心隐这种名人易抓难制,真送到监狱里反倒是烫手馒头,不知该怎么处置好。

毕竟在何心隐身后,是强大的心学派系势力,即使不算那些普通门徒,就是黄安那所谓“天窝”的耿家三兄弟,及其代表的学派力量,也足够让陈瑞头疼万分。

范进道:“陈中丞的难处,我也是明白的,所以之前从单氏那,要了这份口供。一字入公门,九牛拽不出,耿天台既是官场中人,对这些东西应该不用人教,自己就能明白。有口供在手,怕他什么?大家各退一步,就相安无事,只牺牲一个何心隐,于耿家那些人而言,其实算是最好结局。如果他们坚持营救何夫山,把这案子闹大,穷查妖书始末,天窝也未必安稳。现在大家收兵,我们搞掉何心隐,把他关在监狱里,既可以打下去这股讲学势头,也能让这些民间学派适可而止。接下来呢就是官学开始接管,派官方的人进驻岳麓,主讲官学。百姓依旧可以去听,教大家做人的道理,让百姓知道有问题要去找官府,不要自己动拳头,这些是没错的。只要别讲太过分的东西就好。耿家那边退一步,也可安生过自己的日子。在自己的家里讲个学,搞个文会什么的,也没人去管。”

少女道:“范兄这算盘打的倒是精,可是你可曾想过,封岳麓书院,罢官方讲学为私人讲学,这些事在湖广必然引起很大物议。再说何心隐这次来讲学,也是长沙齐员外请来的,齐翁是长沙宿儒,又是名门望族,在地方很有些影响。他们不会让这事这么算了,陈世兄为了卸担子,可能会把责任都推到范兄头上。”

“这是肯定的,不推给我,就要二公子背锅了,这事当然不能做,只好我来扛了。扛也就扛了,不差多这一口黑锅。我说过,要做裱糊粉刷这行,第一不能怕累,第二不能怕脏。若是想要自己身上不沾上浆水,那是不可能的事,只要房子刷的漂亮,裱糊的好,自己身上脏一些,我认了。”

他无所谓的一笑,“何心隐讲学时,经常提到会这种形式,希望在民间推动结社,希望以会这种形式,达到守望相助的目的。大家在一个会里,你帮帮我,我帮帮你,有什么事互相帮忙。这种想法是好的,但是这种形式是危险的。一旦会越来越大,越来越多,官府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弱,到时候反倒是官府不如民间强势,衙门要看会的脸色,那就天下大乱了。这不是危言耸听,何心隐讲学时就说过,民贵君轻,宰辅又次之。只要民心所向,驱阁臣亦指顾间事。尤其他又真驱过严嵩,是以百姓也相信他,他有学问,自己怎么想没关系,可如果所有百姓都这么想,那就很危险了。齐员外请他来讲学,也是为了借何心隐的名好,给地方官施加压力,让他们不要想着在湖广搞新法。何心隐那帮弟子门人今日可去宰辅,明天就可逐帝王,连皇帝都可去,那谁又不可去?大家都想要靠力量获取一切,这天下便没了安稳二字。只为了这条,也得把他抓进去。”

“你就不怕他拒捕?”

“我想何心隐还没这么大胆子,再说那等于是坐实他谋反之罪,裹胁徒众对抗官府,他死的只会快一些。这人很聪明的,官兵一冲进来,他就喝令徒众不得反抗,自己主动跟锦衣卫走,显然就是不想被人抓住什么把柄。反正就是吃回牢饭,他早该习惯了。”

“只是牢饭么?范兄想的是抓,其他人想法可能不一样,如果处置上过分一些……你可知是个什么下场?何心隐这次进监牢容易,想出来,恐怕会很难。”

“罗山十几万人命都背了,多这一条两条,我也不在乎。就算是将来真出了人命,就算我范进杀的好了,没什么大不了。当然,好汉不吃眼前亏,我催促着大家赶快启程,就是为了这个。如果现在船还停在长沙,我也不敢这么洒脱。”

少女微微一笑,忽然问道:“范兄,你可曾听人说过,何心隐当年曾对人说起,家严他日必为宰辅,为宰辅必要谋他性命?”

范进回以极无辜的懵懂表情,“有这等事?我是广东人啊,消息很闭塞的,哪里听的到这种消息?从来没听说过。”

“滑头……”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,不过脸上神情极是欢喜,“家严最厌讲学,范兄此次若是果能让讲学之风大去,家严心里定然是欢喜得紧的。”

“能令元翁一笑,胜于万金之赏。”

少女又问道:“范兄,那日单氏投水之后,后来有人发现了一堆绳子,却没发现死尸,你就不担心她没死?”

“死没死,都没什么可担心的,她一个人闹不起风浪。她如果得了失心疯去劫狱,正好跟她相公凑个亡命鸳鸯。”

“你就不怕她去广东找你家眷麻烦?”

“她一个湖广人,连广东话都不会讲,还去广东找我麻烦?到了广东连路都找不到,我怕她何来?区区一人,翻不出什么风浪,如果真能逃的掉,也未必是什么坏事。好好活着,别再兴风作浪,她和她儿子,将来或许有机会重见的。她也许是死了,尸体没找到,也许生不如死,也许真的活下来,躲在哪里避难。若是她真的想要找我报仇,我就接下来,又能怎样?”

秋风渐劲,范进于船头慷慨陈词,目光中没有半点畏惧之意。张氏心知,不管是单氏的仇恨,还是湖广士人的反感,范进本来是没有必要接下来的,他只是在为父亲做盾牌而已。秋风虽寒,心内却暖,立于船头久久无语。

风吹浪卷,船行如风。而在与张家大船相反方向的一条船上,单氏坐在底舱里,眼睛看着舱板,面无表情。包括范进在内,都以为五花大绑的女子肯定会淹死,没人再想坠石头之类的事。却不知她曾学过一门名为解索法的功夫,只要有几吸时间,绳子就捆不住她。

如果不是担心孩子安危,在船上她就脱困而出,先杀个痛快了。这条船的主人是外地人并不认识她,其目标是去湘西做一笔生意,肯收留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,自然是存着些占便宜的念头。

在那大船上侥幸保存下来的贞洁,很快将要失去。即使她恢复力气后,可以轻松杀掉那个对她有不良企图的商人,可是靠一己之力,驾驭不了这条船,她只能选择屈服。

相公注定要死,孩子不知流落何方,只剩一具皮囊,随便怎么作践也没关系。既然老天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,她就要珍惜这个机会,先生存下去,再找机会……把恩和仇算个清楚再说。

在湖广境内,范进的名字也在一干书生的口耳相传中变得响亮起来。贩夫走卒开始对这个名字施以低声诅咒,书生、学童、乡绅、大儒,也开始发动自己的关系网,调查着范进的来历根脚。黄安天窝之内,一些精研心学的大儒打点行装准备起程进京,预备以自己的力量给范进一个教训,让他头破血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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